近年台湾电视剧的影响力式微,多数人对台剧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清新的风格阶段。 而最近这部热播的《我们与恶的距离》触及到了深刻的人性与社会议题:我们与恶的距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远。 暌违台湾荧屏十多年的贾静雯回归,播出过半在豆瓣拿下9.4的高分。 这部由台湾公视和HBO Asia联合出品的社会写实剧,不论口碑还是收视率,在台湾也创下了新纪录。 印象中自两年前同样由公视参与制作的《花甲男孩转大人》之后,还没有一部台剧掀起过同样的热度,估计明年「敲钟」(赢得台湾电视「金钟奖」)不成问题。 《花甲男孩转大人》 看过公视人生剧展单元剧的观众大概都感受过严肃台湾的制作水准。由无差别恶性杀人事件为由头展开的《与恶》开宗明义是沉重的社会写实群像剧,主要人物不仅有加害者和受害者的亲人,还有推波助澜的媒体,理念不同的法律和医疗人员等。 《我们与恶的距离》 而且与之前其他社会写实剧如《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2018)主要聚焦亲子关系与教育问题不同,《与恶》的野心更大,充满了近年来台湾舆论的关键词:随机伤人、废除死刑、精神病患去标签、乡民正义、媒体嗜血等等。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过分紧跟舆论热点的影视剧难道不会沦为网民意见的简陋拼凑?《与恶》的主创接受了这个挑战,可能因为新闻事件再热也会冷却,社会写实剧有望让人们保持思考,并通过虚构赋予扁平的新闻人物血肉,让民众有机会从各自固守的态度里抽身出来,尝试从其他角度思考,本来倾听别人的故事就是理解的开端。 目前看来《与恶》有意保持了人物和事件的复杂性,也没有过分左右观众的思考方向,只要最后不来个大爱包容和解,应该会是难得一见的力作。 《与恶》由两年前一宗剧院随机杀人事件的凶手李晓明被判决死刑定谳开始,让人想到2014年台北捷运随机杀人事件,剧中的李晓明后来被「加急」处死也和现实中的杀人犯郑捷的遭遇如出一辙。 贾静雯扮演被害者之一的母亲宋乔安,但她和传统的受害人很不一样,她是正统媒体「品味」新闻台的副总裁。 像七十年代的美国电影《电视台风云》的女主角一样雷厉风行,为了抢头条罔顾道德基准,只要有新闻价值,甚至不惜让镜头对准自己,让人无法轻易同情她。 偏偏她的下属之一是隐姓埋名的杀人犯妹妹李大芝,命运使然,她好不容易从哥哥杀人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些,但在新闻台的工作让她理想破灭,真实身份也被身为受害人家属的上司宋乔安揭露。 加害人和受害人家属之间的恩怨如果可以由法理解决,加害人亲属不得不继续身受法理之外的社会谴责,连隐私和沉默的权利都不被容许。剧中有人发出感叹「我们都是好人,老天到底要让我们学什么?」 《与恶》每集的片头都是一个引起网民讨论的「品味」新闻台头条视频,新闻人到底有没有良知也是该剧关注的焦点之一。 宋乔安的丈夫刘昭国(温升豪饰)是独立媒体的记者,自认为比妻子所在的电视媒体更关注深入报道也更尊重受访人,但宋乔安并不这么认为,两者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的确,新闻的目标是决定民众茶余饭后都谈些什么。媒介从电视变成网络,报道者从专业记者变成自媒体,新闻还是人们赖以了解社会的途径。 宋乔安面对学院派公知质疑时理直气壮地反驳:有了点击率还要批评媒体无脑,只会「让我们精神更错乱」。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艺人白冰冰的女儿白晓燕被撕票事件之后,媒体自律的话题曾经引起台湾社会的大型讨论。记者在很多台湾人心中是没有底线的代名词,过分娱乐化的新闻报道让人又爱看又要骂,《与恶》通过宋乔安指出部分观众嘴上占据道德高地,实际上是媒体现状的始作俑者。 宋乔安不怕别人骂无良媒体,敢作敢当,躲在暗处的键盘侠和网络「酸民」反而显得更可鄙,谁叫他们没有不看热闹的自律。 《与恶》的另一条重要故事线是关于社会如何看待精神病患,2016年,台湾曾发生一例精神病患砍死儿童的「小灯泡」事件。 剧中为精神病患杀人犯和伤人者辩护的法律扶助基金会律师王赦(近年台湾电视剧的演技担当吴慷仁扮演)是废死支持者。 像日本电影《死刑基准》里小泽征悦扮演的律师一样,他在法律界和社会上都是少数派,这个人物据说也有现实原型,王赦对以离婚相逼的妻子袒露过去,年少的他曾经和杀人仅仅一步之遥,「我们与恶的距离」并没有我们想得远。 因此他为涉案的精神病患提供法律援助,还动员精神科医师一起为民众普及精神疾病患不应和罪犯划等号。但当然阻止不了居民抗议精神疗养院迁入小区,一有罪案就怀疑是精神病人干的。 剧中的这位律师和医护人员在我看来有点过分「正确」,反倒是其他角色的一些台词真实得让人背脊发凉。 宋乔安听说下属李大芝要辞职,划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你有忧郁症吗?有忧郁症就要看医生」,代表了很多雇主对身心障碍人士的普遍态度;应思聪的父亲在得知儿子被确诊思觉失调症之后,提醒女儿不要把家里有精神病人的事告诉未婚夫,的确不少家族有精神病史的人在婚恋中处于天然劣势;杀人犯李晓明的父亲也警告租住应家的女儿,说应思聪「头脑怪怪」,希望不会从医院回来。 可见沉浸在痛苦中的人对他人的心理问题也冷漠得可怕。世界上的痛苦并不相通。受害不会让人变得更有同理心。 人与人之间从根本上说几乎不可能互相理解,但社会的正常运转则要求我们搁置偏见,按照一定的法则交往,这里有着天然的矛盾。 《与恶》只不过将理解的不可能集中展示,对话失去了交流的意义,因为没有听众,比如律师王赦的妻子,拒绝听精神病患杀人犯母亲说了什么,可能因为知道自己持有成见,就更不愿听到不同的声音,不给自己改主意的机会。 《与恶》中随着社会事件的展开,种种家庭内部的不和谐也跟着暴露出来,剧中人都很难在家庭小环境里得到疗愈,几乎没有和睦的夫妻或亲子关系,丧子悲剧加剧了宋乔安和丈夫的对立,深感被差别对待的女儿怪母亲没有哥哥一起死掉;李晓明的父亲长期做惯了大家长,对妻儿随意打骂;应思聪的母亲终于受不了固执的丈夫大骂出口。 我们都无法把社会关在家门外,甚至社会问题往往表现在切身的家族矛盾,只要不与家庭切割,就逃无可逃。 照这样发展下去,《与恶》是不是要走《黑镜》的路数了?我觉得不会,因为编剧是吕蒔媛 。 吕蒔媛 金牌编剧吕蒔媛自认「社教派编剧」,近年来出产不多,但部部都是需要大量田野调查支撑的社会写实之作,比如关注辍学生的《牵纸鹤的手》和聚焦丧葬人员的《出境事务所》,她还参与编写了电影《谁先爱上他的》。 吕那一辈的台湾电视编剧骨子里还是相信春风化雨的,浓浓的人情味乡土味一直是台剧独步天下的特色。 目前看来,几组在前几集不可调和的人物关系都有了松动的迹象,特别是亲人之间,宋乔安在丈夫的陪伴下重回丧子现场,深藏的自责有了分担的对象;思觉失调的应思聪反过来关怀身体不好的老父,一家人终于和和气气吃一顿饭;葬了哥哥之后,李大芝和母亲相拥告别,决心在台北正大光明重新开始。 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无法靠理智来相处,能和解可能只是因为共同经历了心碎,看见了彼此的脆弱。剧中那位心理咨商师保守地说,只要有一方做出改变,就能打破原来的相处模式,虽然会变好还是变差很难预料。 至于社会问题,《与恶》涉及真实的罪和舆论的欲加之罪,编剧恐怕也给不出太容易的出路。起码有的角色愿意接受有人跟自己立场不同,明白他人也一样困于各自的处境里,从这个角度说没有人全然客观理性,我们的思考都难免受到局限。 恶性事件的新闻带来的讨论热度散去之后,创痛和恐惧可能会留在人们心里久久不散,美国作家琼·迪迪安有一本书叫做:我们讲故事给自己听,好活下去。《与恶》便是为了抚慰还活着的人们所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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