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re are as many loves as there are hearts.最直白的翻译,“有多少颗心,就有多少种爱”,新版《安娜》将托翁这句话放在预告片最前面,着意点一目了然。之前的一组人物海报中,“爱”在不同的人物身上被赋予不同的定义,浪漫之爱,隐忍之爱,舐犊之爱,而无疑在这个早已为观众兼读者耳熟能详的故事中,安娜和沃伦斯基的禁忌之爱,注定自我毁灭,又放肆的那么惊世骇俗。
如果忽略英国人改编俄国名著稍显拿腔作势的造作,我非常喜欢新版《安娜》用舞台剧形式表现一部历史感极强的世界级名著的尝试。舞台剧会刻意疏离观众的代入感,无时无刻对观众给予无声的提醒,你在看戏,你不是戏中人,你需要整体而全局化的视角,而由此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让观众不必因为个人好恶与情绪冲动给角色片面贴上“好人”“坏人”的标签,用更冷静的大脑思考一个年代里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并且也可以看作是对托翁恢弘的历史叙事一种另类的致敬,托翁笔下的历史是舞台,而在电影中,舞台就是舞台。
其实名著改编纯属不讨好的无用功,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个被电影固定在大银幕上的改编角色再怎么努力也很难满足观众的众口难调,最棘手的是在电影之前观众早就将角色一一定型,提到安娜,一定说她自由热情,渴望被爱,而卡列宁一定是冷酷自私的伪君子,沃伦斯基则是玩弄女性的浪荡儿,所以与其说电影很难把握原著小说的精神内核,不如说观众不允许电影颠覆他们脑中的纸片人。其实安娜也好,卡列宁也好,都和特定的历史与环境捆绑在一起,他们走不出他们的年代,我们也只能通过想象雾里看花。于是乔·怀特给安娜的故事设置了看得见的舞台,背景板上平面的19世纪圣彼得堡风情画再度提醒我们放下属于21世纪的价值观,放下单纯且幼稚的真善美,去那个时代看看,看看那个一出风流韵事可以惊动一个国家的时代。
我不太理解安娜这个角色何以博得如此多的同情、喜爱甚至赞美。如果说安娜的婚姻不幸可以把一大半责任归咎于卡列宁,那么她命运的悲剧还无疑自己一手导演的。安娜热情而感性,卡列宁冷静且理智,他未必不爱安娜,只不过他没有按安娜想象的爱情应该有的方式去爱她。爱,在安娜眼中是浪漫,是花前月下,在卡列宁眼中则是责任,是适时的规劝。二人对爱的理解差距之大,会让人有种错觉,仿佛安娜好像只是个少不经事充满幻想又敏感任性的少女,而卡列宁更像是是公事繁忙性格古板又走不进她内心世界的父亲。少女想让父亲陪她放烟花,但父亲认为这是无意义又危险的活动,于是少女找了愿意陪她的人一起放烟花,结果却不小心成了纵火。可以说安娜对纯粹意义上的爱情毫无节制的追求源于她和卡列宁没有爱情的婚姻,只是她自己把这种追求放大成一出危险游戏。
和沃伦斯基的相恋足够危险,但没有危险到毁灭安娜的全部,19世纪俄国上流社交圈心照不宣的规则在这其中扮演了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恰当的时机推动事态。电影有一个非常用心的细节,安娜的哥哥几次来往事务局,职员们一边有节奏的处理文件,一边有节奏的起身致意,这就是规则。规则使人行动千篇一律,在和旁人保持节奏的同时也麻木了自己的大脑。卡列宁是整个故事中最守“规则”的人,他笃信宗教,恪守本分,行动举止表现的他应该保持的贵族绅士的身份丝毫不差。在安娜和沃伦斯基的整个事件中,无论读者还是观众可能宁愿接受他和沃伦斯基去决斗,而难以忍受他淡淡的对安娜说“你今天的表现有些失态”。守规则不是坏事,卡列宁最大的错,是对自己的妻子也像个绅士般规规矩矩,毕恭毕敬。当然规矩在内心世界活动丰富的安娜看来就是束缚,卡列宁是束缚,社交圈也是束缚,规矩束缚的越紧,她所压抑的叛逆力量就越强。于是当沃伦斯基这个她以为能够解放她的人出现时,她可以像穿上红舞鞋的女孩儿一样停不下脚步,在这时我们很难说安娜到底是追求爱情的欲望更强,还是破坏规则的欲望更强。破坏会让人兴奋甚至亢奋,为所欲为的发泄情绪,报复站在对立面的一切,只是安娜太看不清,站在她对立面的是整个上流社会,她不会因为自己孤立无援的破坏赢得喝彩,只会招来侧目、白眼、鄙夷、指责、唾弃、甚至毁灭。
于是安娜的戏以她应得的悲剧收场了,她享受过了她想要的爱情,却始终没法打破禁锢她的规则,托翁为安娜设置的结局太有深意,安娜也许可以选择不跳下站台,但火车始终会在固定的时间,从固定的站台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