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流在眼前——试论贼道三痴的《上品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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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


　　两晋时代是中国文化转折期，尽管由于内斗频仍，中原大部地区沦丧，但南渡衣冠所带来的文化仍然在整个南北纷争中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关于东晋文化的成就和意义，大家可以自行搜索，或者关注一下历史专业书籍，自然清楚，此不赘言。这一段我重点要说的是，三痴的命题与主旨。大凡了解作文法的人都明白，点题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而文章主旨则具有“一语定江山”的关键性。作为一本网络小说，似乎主旨并不重要，只要能够在打怪、换地图、打脸反打脸的套路里将情节敷衍下去，自然有读者来买单结账。但仅仅看近二十年来的网络小说发展，也可以看到，当大浪淘去泥沙，留存下来被读者们念念不忘的精品，始终只是那些具有鲜明主旨和独特命意的作品。所谓“尔曹身与形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即使回看当年武侠小说发展，也可以明白，赚钱的自然以赚钱为大道，而能够对笔下文字有那么一点点珍惜，对自己写作有那么一点点理想，自然不应该放弃对于主旨命意的追求。


　　曾经有一句话说的很有含蕴：你可以研究市场，但你最终只能写你想写的。


　　因此，对于读者来说，关注作者为什么会写这个题材，为什么要对此题材作如此处理就极为有趣。


　　三痴在《上品寒士》中写的是陈操之如何通过自身努力而改变自身命运的故事，很励志，也很符合读者对于由弱至强，转变命运这一传统命题的期待。但我们也不能不注意，无论是“双娶”的大关节，还是由寒族到士族的小题目，甚至作者并不过于看重的转变时代走向的丰功伟绩……这些情节的背后都是作者对于东晋这一段文化的歌颂和赞美。这才是《上品寒士》最有价值的一段。这里，我们不妨再转引一下作者所写的简介：


　　

引用
以干净的文字，写优雅的时代和艺术化的生活。此时王羲之在呼朋唤友畅游山水、优雅地写他的《兰亭集序》；谢安还隐居在会稽东山，每日携妓优游林下，等待时机东山再起；江东崇尚风度和仪表的名士们宽袍大袖，服五石散、挥着麈尾清谈、驾着牛车游玩、谈音乐、论书法、琴棋书画、寄情山水、有各种潇洒放诞、不拘礼法的言行。

　　这和后来的另一篇简介就大相径庭，让我们对比看一下后面一篇：


　　

引用
现代资深驴友穿越到东晋年间，寄魂于寒门少年陈操之，面临族中田产将被侵夺、贤慧的寡嫂被逼改嫁的困难局面，陈操之如何突破门第的偏见，改变自己的命运，从而维护自己和族人的利益？且看寒门少年在九品官人法的森严等级中步步攀升，与顾恺之为友，娶谢道韫为妻，金戈铁马，北伐建功，成就穿越东晋第一书。

　　在我看来，后者是中规中矩的网文简介写法，强调改变命运的奋斗，突出后面建功立业的功绩。而前面那个简介则更多地体现了作者提笔的原意。三痴所写的不是陈操之，也不是什么建功立业，事业爱情双丰收，他真正写的实则是所有情节背后的那股风流俊雅，哀艳动人的东晋风流。。《上品寒士》能够搏得不错的口碑，我认为这和作者所选择的“东晋风流”这一主旨绝对分不开的。


　　当其他小说试图通过金戈铁马来改变历史的时候，他们往往不会顾及这些精致隽永，却在干戈中脆弱无力的文化。但如果我们多想一下，所有穿越者都意图改变历史，这背后不正透露着，他所要保卫的，除了生的权利，安的愿望之外，不也有对于我们文化自身的敬仰和自信吗？尤其是在众多穿越小说一味改变历史，引入西方制度，来拯救国度的时候。是不是有人会去珍惜我们自己的文化历史呢？全盘西化的始作俑者早已放弃了这种想法，而真正的自信者也不会彻底毁弃自己文化根脉。一个民族可以盛衰终始，但只要忘记自己历史，忘记自己文化，对自己的文化失去信心那些人才会真正失去自己的民族和国家。


　　所以，我对《上品寒士》的喜爱之处，首先就在于它的主旨。我也认为，这本书的第一价值就在于其不同的主旨取向。这种与流行格格不入的风采，虽然并不一定能创造白金价值，但我相信即使网络小说最终衰微，这样的书也一样会被后来读者奉上一份敬意，并让如我这样的读者时时有所怀念。


　　二、“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东晋时，国家动荡，中原杀戮如潮，人人命不保朝夕。因此，自汉末以来对于个人意识的认知和生命意识的觉醒，在整个无力恢复的大时代中，最终让东晋人具有了一种自然洒脱，也在洒脱背后时时透露着一种悲切。三痴在书中，除了借主角活动和情节发展表述着这种悲切哀挽的气氛，同时也迫不及待地用作者口吻向我们介绍着这一切。例如他说的时人唱挽歌之风：“时京师宾昏嘉会，皆作傀垒。酒酣之后，继以挽歌”。书中行文，不止一列，最具有象征意义的就是陈母之逝世。


　　当读者在作者的笔触下，逐渐为其如何改变门第，得到陆葳蕤的爱情而牵挂时。作者却忽然笔锋一转，将前文的一段伏笔掀起波澜。通过葛洪留信，延医治病，吹笛听笛，谢道韫之信，陆葳蕤之大礼拜见，短锄之代主祭拜，陈操之结庐守孝……缠绵婉转，深情如许，在母子情、爱情、友情中，将生命的短暂和命运不可更改，写的惊心动魄，引人落泪。这段情节是极重要的一段，但相对于通常的改变命运、寻获爱情命题来说，实际上是一种主情节的背离。所以，在后面情节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原本如同江河而去的改变门第命运，追寻爱情的努力，突然之间中断了，三年守孝导致整个情节的推进都被打乱。虽然作者为了避免读者兴趣衰减而让门第升级并没有一下子失去希望，但从整体行文看，这段情节仍然很难被惯常的小说模式所容纳。


　　但我仍要说，作者能写出这一段才是全书华彩。这种不合常理的情节设置才最能表达作者的主旨理念和独到选择。


　　正是通过这样一段情节，我们才发现，原来东晋时代那种深情，即使有放荡下流，服药行散的末节，但其核心却已被我们民族的文化所容纳，进而成为我们每个文化浸润者生命中最重要部分。这是一个民族文化的高贵之处。


　　东晋一段时期，正是文化人物层出不穷，却又如同彗星划过，过早伤逝的时代。三痴笔下的东晋，更多明亮的色调，也更多对于生命本身的同情和怜惜。正因为生命是如此珍贵而难以久存，所以那些美好的情感才更值得被记录，被赞美，被歌颂。


　　三、“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上品寒士》一书“一主二宾”。主者，陈操之一人。宾者，谢家道韫（祝英台）、陆氏葳蕤二人。全书实则完全围绕这三个人来安置其他人物和情节。这三个人，主角暂且搁置不论，两女一虚一实，历史上真有谢家女，而无陆氏姝。但正如书中写顾恺之语，画鬼容易画人难。虚构虽然凭空而来，但妍媸在我，不受拘束，在大背景下尽可任情挥抹。而对于历史中已有且很著名的人物，即使有那些事迹，但真写起来，却很难写得传神。


　　三痴虚构谢道韫化名祝英台，愿“终身为友”，可谓别出心裁，而从对手到相知到相恋的描写则一波三折，格外动人。写谢道韫的辩难、弹琴、信笺、薄语娇嗔、深情一往，特别是后期那场大病，实在是心中委屈，柔肠百转，写得极为有趣。史书中对于谢道韫的记载，除了传诵千古的“柳絮因风”，便是她曾经在孙恩之乱中，乘肩舆执刀，临危不乱的场景。可见谢道韫的大气英姿，不减男儿。所以，三痴如此理解并塑造出男装出仕的祝英台并不为过，而且那些怯情的描写更平添了谢道韫这一人物的风采，宛若腮边“三根毫毛”。虽未实有，却独出其人。


　　陆葳蕤则与陈操之同样寄托着作者对于东晋风流的悬想。陆葳蕤在其“纯真”，陈操之则在其“俊赏”。


　　陆葳蕤出场即为花而流泪，写她的“痴”，这一段有《红楼》笔意。其后则是因为花而与陈操之结缘，进而以“三年又三年”的坚贞自守来写她的刚强一面。可见，虽然陈操之一直说“等我”，似乎一切在其把握。可从全文推进来看，这段姻缘能够成功却主要在陆葳蕤。所以，只能说陈操之在这件事情上，确实有点儿不负责任。


　　说到这里，我们也必须来审视一下主角了。陈操之的出场是很有趣的，作者给他安排的第一个华丽场景是“桓伊赠笛”。红叶渡口，江水滔滔，忽然赠宝，不必相识。正是第一次表露晋人那种洒脱深情，还有对于音乐的归属。这也是此后陈操之一系列崛起的引子和第一桶金。可以说，没有这一举动，后面的一系列情节都难以实现，陈操之的所有“野望”也最终只能落空。但正因为有了这一情节，此后便犹如高山落石，滚滚向前了。


　　陈操之塑造的成功之处，在于他的俊赏美秀，深情蕴藉，写出了东晋风流。而他的失败之处，则在于不得不流于俗，作者向当前大势的妥协。例如后来的鲜卑慕容公主，再例如当他纠结于二女，最终要向陆葳蕤坦白，与谢道韫为友，都让他的行为似乎带了一丝“伪”，而少了一份真，这是这个角色的不可爱处。这种人物本身的不可爱，并不能单纯归咎于作者，却应该更多来自于当前网络小说的主流风气。当三痴写这些风流俊赏的时候，他也不得不明白，历史上这种“风流”最终带来的是衣冠沦丧，带来的是风流放荡背后士族寒门的深沟，是当时佃户小民的悲惨命运。所以他不得不安排陈操之去改变历史，同时又不得不借主角口说：我只能管好我自己，管不得千秋万世。所以他只能再给主角安排了巨舟大港，远遁海外的“狡兔三窟”。


　　说起来这也是三痴写历史时最大的薄弱处，所谓溺于水者必善于水，三痴情深一往于此文化，则不得不犹豫徘徊于历史残酷和文化追思的矛盾中。因此，《皇家指南》虽然写的早而平平，但其实内里的主旨却头尾俱全，并没有矛盾彷徨，无处挣扎。追究其原因，无非是这种虚拟架空的朝代背景，作者和主角都不必纠结于救国与否而已。


　　但不管如何，在描写东晋，乃至描写整个历史的穿越小说中，我们都已很难再期待这样一本，以文化精神为血脉，洋溢着对于生命和情感的真挚追求，到处都是似乎已经远去的那个时代风云的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