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无国之邦（更新至第二章第四节）

第一章 自由的骑士

“国家尽管是必要的，但却必定是一种始终存在的危险或者(如我斗胆形容的)一种罪恶。”

——卡尔·波普尔

I

    当今天一早林格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他的情绪是极度败坏的。这一半是因为昨天晚上的夜间执勤将他的睡眠时间压缩到只有不到三个小时，一半则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严重起床气。对于这一点，他的妹妹林娜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当林格带着一头乱发和充满血丝的双眼从楼梯上走下的时候，在厨房中忙碌的林娜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早餐已经准备好放在桌子上了，自己拿吧！”

    早在林格开口之前，林娜就用这样轻快的声音说道。做饭时的她喜欢使用一种简直像是在跳舞一般的大动作，在林格看来简直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只要能够提供他可供充饥的食物，追究这一问题同样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以林格对林娜的动作倒是从未有过怨言。看着林娜地在灶台和流理台之间翩然起舞着的背影，林格在喉咙里轻轻咕哝了一声，直接抓起了放在餐桌上的三明治，就这样径自向门口走去。在他的手正要抓上门把手的时候，林娜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

    “不要光吃三明治不喝牛奶哟！”

    林格又轻轻咕哝了一声，用手抓了抓他的乱发，折了回来，抓起装着七分满牛奶的玻璃杯，粗鲁地一口喝了个干净，接着粗声粗气地说：“好了！喝干净了！这下总行了吧！”说完也不等妹妹的回应，就转身走出了门去。而对于妹妹如何能不回头就百试不爽地抓到他不喝牛奶就落跑的行为一事，他早已经放弃追究了。

    林格走出家门，向右走了几十步，便右拐进了一条窄巷。沿着这条污水横流、弯曲狭窄的巷子一直往前，他一面啃着手中的三明治，一面熟门熟路地走到了一间外表破旧的建筑物的背面。他伸手推开后门，旋转的门轴发出了难听的“吱呀~~~~~”声。他不加理会地走了进去。

    “你来了啊？我本来还以为你今天会请假的呢。”

    “有什么办法？现在人手这么缺，怎么可能请假啊。”

    当林格从后门走到前面大厅的时候，正门已经打开了。坐在大厅正中的廉价塑料桌面的后方的联络员一看到林格就打了招呼。当林格提到人手问题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今天的活可不轻松哪。你昨天没有休息好，开机的时候可不要打瞌睡啊。”

    “要动机体？什么活？什么时候？”

    “城郊的农场有辐射兽出没，是刚刚来的紧急委托呢。虽然一大早就给你派这种麻烦差事挺不好意思的，不过这毕竟也不是菜鸟能干的工作呢，所以只好交给你啦！”

    “辐射兽啊……”

     林格咽下最后一口的三明治，之后长叹了一口气。从早上开始一直抽痛的额角此时痛得更加厉害了。

    “算了，这也没办法。不过这次的收费可别又心软收什么友情价了，农场的蔬菜平时价格贵得要死。我们这些倒霉当‘游骑兵’的也不是光喝西北风就能活的。”

    “好了，知道了。这是你的启动卡，拿好别掉了。”

    慢吞吞接过启动卡，林格向后挥了挥手，从大门走了出去。在他的身后，一副很有些脏污的铝合金招牌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出了“游骑兵公会”这几个字样。

    所谓的“游骑兵公会”，在当今社会承担的社会功能十分的多元化。基本上，旧时代的所谓警察局、消防队、征信社、工程局、城管局、防暴队等等的职能，都统一在游骑兵公会的名义下实现。不过，和这些旧式机构最大的差别在于，游骑兵公会是纯粹的社会团体，而并非是国家公权力的代行人。

    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被称为“国家”或者“政府”的东西存在。

    这便是“无国之邦”。

    “国家”这种社会组织形态退出历史舞台，要追溯到一百五十年前的“灭世战争”时代。在数个将国家机器发展到顶峰的超级大国之间爆发的这场惨烈战争中，人类所发明的最可怕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弥赛亚兵器被大规模使用，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地球上超过四分之三的土地被严重污染，生态系统被大幅改变，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旧物种灭绝，以及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人类死亡，人类文明濒临崩溃的边缘。

    “灭世战争”最终也没有赢家，几个挑起战争的超级大国都在战争中崩坏。而在后战争时代成长起来的一辈中，反国家主义的思潮迅速兴起和扩散，很快成为了社会上的主流观点。饱受战争所苦的人民，开始反思，并最终将造成这一切的责任均归罪于国家的存在。“只有国家这种过于强而有力的组织形式，才有能力造成如此可怕的灾难”；“如果没有国家之间无限度的恶性竞争，人类也不会实现如此可怕的自我毁灭之举”；“国家绑架了人类的自由，消灭了人类的思想，不受控制的自我膨胀，最终将自己与全人类都带上了灭亡之路”，被残存的全体人类如此认定的“国家”这一概念，就这样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在旧文明的废墟上诞生的，就是被称为“弥赛亚文明”的现有人类文明。非常令人讽刺的是，这一文明的存续和发展，是建立在对那曾经几乎毁灭整个地球的弥赛亚科学的彻底开发和利用的基础之上的。大面积的人类死亡和地球环境的改变，令大部分人类文明的成果都化为了乌有，而能源方面的问题更是首当其冲。如前所述，由于地球超过四分之三的土地都因为严重的弥赛亚污染而处于无法利用的状态，人类所赖以生存的旧能源完全断绝了供应。没有了能源，人类文明的彻底消亡似乎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在灭世战争发生之前，人类对弥赛亚能源的开发利用上，已经取得了一系列的重大成果，距离彻底取代旧能源也只有一步之遥，然而一个始终无法克服的技术问题却让这一步迟迟无法跨出。那便是：弥赛亚能源一旦发生泄露，就将造成严重的辐射污染事故，而无论是怎样的技术革新都只能让事故发生的几率尽可能减小，却永远无法将之彻底排除。谁又能料想得到，这看似不可跨越的一步，竟会以一种如此匪夷所思又惨无人道的方式轻易的跨过呢。

    在“灭世战争”之后，超强度的辐射污染造成了人类大面积的死亡。而在这种环境下依然生存过来的人类，身体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异变。简而言之，就是产生了所谓的“弥赛亚抗体”。这种抗体的存在，让人类对弥赛亚污染的抵抗力比之前大幅度的增强，使工业规模的泄露造成的辐射变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旧能源断绝”和“弥赛亚抗体”两大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其结果就是弥赛亚能源在民用领域的极大范围运用。事实上，在现今的所谓“弥赛亚文明”下的一切科技产物，都是由弥赛亚能源来供能的。对于这样的文明现状，曾有人毒舌地形容为“蟑螂式的文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得是中肯式的评价。

    如上所述，地球上未被污染的土地仅余下了四分之一。这些承载着人类生存希望的地区被大片人类无法生存的地带分割成支离破碎的狭小地块。在这些彼此孤立的小地块上，“社区”代替了被厌弃的“国家”成为了人类社会生活的组织形式。除了“国家”之外诸如“法律”、“政府”、“军队”、“警察”等等象征着国家权力的概念和机构，也都被排除在了社会之外，取而代之的是以“居民自治”和“非强制”为核心价值的各种社会团体，而林格所隶属的“游骑兵公会”也就是其中之一。

    林格打着呵欠走向院子一侧的停机场，在那里停着一排黑黝黝的庞然大物，高度约有三层楼那么高，由于处于旁边建筑物阴影笼罩下的关系，在远处看不清它们的轮廓。

    林格信步走到左起第二台的黑色物体之前，在这种距离之下，那庞然大物的形象终于清楚的显露了出来。那是一台台人形的机械，仿佛一列全副武装的重甲骑士屹立在那里。漆成黑色的外壳上，刷着白色的游骑兵协会的标识，则好像是骑士盔甲上的纹章。虽然很明显是现代高科技的结晶，却透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古典感。可惜对它们早已熟悉到无感的林格并没有站在那里欣赏的打算，他毫不停留地走到他的目标的脚边，将手中的启动卡在左脚外侧的一道凹槽处划过，一阵刺耳的引擎声顿时响起。与此同时，机器的左足处的一块钢板滑开，露出了一道门。林格正要抬足跨入，这个时候，一道有朝气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响起：

    “前辈，等等我！”

    林格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回头，反而以更快的速度走进了门里。正当他转身准备关门的时候，一道年轻而矫健的身影却在门合上之前硬冲了进来。林格不由得皱起眉头又咕哝了一声。而他的耳边已经响起了微喘的抱怨声。

    “前辈真是太无情了，明明看到我了还特意关门……”

    “这个任务马克应该没有安排你来吧？”

    林格故意不看他，伸手在操作面板上敲了几下，他们身处的空间就平稳地向上升起。这样的态度当然算不上友善，不过对林格来说，他是完全理直气壮的。之前联络员马克在交待任务的时候明明说得很清楚，这“不是菜鸟能干的工作”，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位“菜鸟”很明显绝不是接受了协会的委派，而是擅自就这么跟上来的。对一向习惯于独往独来的林格来说，多一个碍手碍脚的菜鸟搭档可不是一件多让人高兴的事。

    “可是马克让我跟在前辈身边好好学习啊！”

    菜鸟的这一句话堵死了林格的嘴，谁让那个天杀的马克做出这种让人抓狂的安排呢？明知道他一点也不擅长跟人交流，也缺乏带新手的耐心，却硬要将这烫手山芋塞到自己身边来。不过对于这小菜鸟的执着，他还是有些奇怪的。

    “早就告诉你要你换人跟啦！我的嘴又笨脾气又差，根本不适合带新人。你为什么不去跟肥尚或者阿德呢？他们都是老带新人的，比我要强多了。”

    听到前辈这用意明显是推卸责任的说话，小菜鸟的眼睛却不合时宜地闪亮了起来。

    “要跟当然应该跟最厉害的人啦！谁不知道前辈是我们支部唯一一个信用等级为A的游骑兵，就是在整个地球上也不会超过两千个，是最顶级的游骑兵啦！跟在这么厉害的人身边，不需要前辈特意教导，光从前辈的行动中就能学到不少东西了！而且，我也不觉得前辈对我很不上心啊，这一年来，前辈不是每天都给我安排各种困难的功课要我去完成吗？”

    “那是为了让你滚蛋而故意刁难你啦，笨蛋……”

    这句话林格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他无可奈何地回过头，对上那一对纯真如小狗的瞳眸，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只听“叮”的一声，微微摇晃着的空间停了下来，一扇门在林格的面前缓缓打开。林格摇了摇头，打消了说话的念头，只是抬步走了进去。

    “跟上来啊，还发什么呆？”

    听到这句半带不耐烦的声音，菜鸟急急忙忙跟了进去。

    “那个罗……罗什么来着……巡航模式的使用你应该会吧？”

    “罗古啦。”

    丝毫没有因为不被记得名字而不悦，名字叫罗古的小菜鸟不知是第几次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回答前辈的问题：

    “会啊，之前还开机出过两次非战斗任务的勤务呢。”

    “那开到现场去的工作就交给你了，我稍微眯一会儿。”

    走进驾驶仓的林格挥了挥手，一屁股坐到了位于驾驶席前下方的副驾驶席上。得到了前辈如此的器重，罗古赶紧坐上驾驶席，一本正经地系上了安全带，依照标准的操作流程调整好座椅位置，主系统上电，切换至巡航模式，进行全仪表检测。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他转头想向前辈报告请求起步，可这个时候一连串的鼾声已经从火控席那边传了过来，罗古只好将这一步省略掉了。他在最后接触机体的安全锁，逐步推高引擎的转速，从机体外侧观察时，便能看到这仿若全身骑士甲胄的庞然巨物缓慢地移动了起来。双足各六对的滚轮和地面发出吱呀的摩擦声，并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辙印。

    “Mechanical Armor”——机械装甲，简称MA，是游骑兵协会的标准配备。其核心概念为多用途直立型特种作业车辆，从一开始就并非是作为兵器来开发的。其开发初衷是为了便于人类在重度辐射污染区域安全活动而设计的安全服，后来因为在辐射区发现了大量因为辐射而产生危险变异的动物——也就是通称的辐射兽而大幅强化了武装和防护性能。在早期的设计里，MA一直是作为替步行状态下的单人提供防护和自卫功能的强化服而存在的，而与之相配套的则是将人安全运送至辐射区的强化防护车辆“Advanced Armored Vehicle”。而在开发进展到后期后，这两者被干脆整合到了一起。“既能实现人类的行为和动作，从而代替人类从事暴露于高危险环境下的作业，又能作为交通工具完成人员和物资的输送，同时还具备一定的自卫和战斗能力”，通过对上述理念的完美实现，MA在当今社会获得了十分广泛的应用。而由于其多用途的特性和游骑兵协会多职能的特性恰好切合，其更因被游骑兵采用为制式装备而愈加为人所知。

    罗古谨慎地操纵着MA。尽管还从没有驾驶它战斗过，但在将其作为应急车辆的运用上，罗古还是相当有自信的。在加入游骑兵协会之前，他就有过驾驶MA的经历，而在之前的两次驾机任务——一次是救下卡在六楼阳台上的小孩，一次是参与社区公路的修建——都完成得十分圆满，这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成就感。他时不时地看着斜前方的前辈，希望他能对自己的驾驶技巧做个评价，如果可能的话——夸奖一下自己，不过让他有些失望的是，前辈一直低着头在座位上打着瞌睡，而他的鼾声也一刻都未曾停下。幸好这样的打击对罗古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前辈肯让我替他开车的话，应该是肯定了我的驾驶技术了吧？呵呵，前辈还是那么害羞呢。”

    其实这时的林格并没有睡着。刚才罗古那带着天真与崇拜的语气令他十分的困窘，所以它只好借由打瞌睡这个动作来回避和罗古的进一步交流。罗古认定他是“害羞”，似乎还真找准了这个看上去难以打交道的前辈的命门也说不定。

    林格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所谓的游骑兵，虽然听上去是神气又受人尊敬的职业，但事实上却是劳累又危险。所以尽管门槛低，待遇也不错，从业人员的流动性还是很大。林格之所以能在这个工作上一干就是十年，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别的特长，而且游骑兵优厚的收入也可以让他更好地承担起他和妹妹两人的家计。而且游骑兵协会的保障也很好，即使殉职了也能得到一笔相当数目的抚恤金来确保妹妹以后的生活，这样的条件可是没几个工作能做到的。所以妹妹虽然好几次劝他“不妨考虑换个更安稳的工作看看”，他却一直都没有改行的打算。

    想到妹妹林娜，林格总有一种越来越应付不来的感觉。尽管从小父母双亡，这个妹妹等于是他一手带大的，可自从她满十四岁以后，自己在她面前就越来越不自然了，有种不知道怎么交流的感觉。发展到现在，他和妹妹已经到了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的程度。这并不是说他们兄妹的感情不好，只不过，青春期少女那水晶琉璃一般的心肠，对于林格这样粗线条又不善表达的人来说，实在太难以理解罢了。而且林格对妹妹长大以后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粘着自己，反而像个小管家婆似的对自己唠唠叨叨也感到隐隐的失落。虽然有着这样的情结，可若是有谁说他是“妹控”，他可是绝对不会承认的。